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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的马克思主义者
德勒兹是资本主义全球化和民主国家的最强烈的反对者之一。他的批判不仅反对新自由主义的入侵,而且指责一切形式的政治组织,无论该组织的目的是绝对主义、极权主义、普适民主,还是无政府主义。虽然德勒兹认为政治贯穿他的所有作品,但是,他从未在哪部作品中一目了然地展现他的政治思想。不同于1950-1960年代的大部分法国知识分子,德勒兹从未加入共产党。可是,在他的晚年,他尝试写作一本关于「马克思之伟大」(grandeur of Marx)的作品。
这样的矛盾——它让德勒兹成了「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的马克思主义者」——表明了德勒兹的政治取向的独特性。1977年6月5日,在一群激进知识分子联署的文章中,德勒兹表达了对激进左派某些行动的支持,但是,他谴责意大利左派在1970年代中期的恐怖行动,以及当局对意大利左派的镇压(Deleuze 1977)。如果我们考虑到德勒兹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,那么,这种立场就不再是矛盾的。德勒兹认为,对于权利受到主流思想压制的人们,不一定要用「喧闹的革命」或「伟大的事变」来解放他们。伟大的革命往往蜕变成惨剧:英国革命导致了克伦威尔的狂热战争,法国革命导致了大恐怖,俄国革命导致了古拉格,美国革命导致了经济全球化,等等。德勒兹指责这些伟大的解放运动,它们往往导致更加糟糕的权力体系。
如果说德勒兹想要从革命的循环中创造一条「逃逸线」,这不是因为他拒绝斗争。恰恰相反,德勒兹的哲学可以视为「战争机器」所引发的一连串斗争。那么,德勒兹提倡哪种革命时刻?德勒兹所支持的那种左派反叛,是能够宣扬独立于pouvoir的puissance的那种反叛。二者的区分,等于拉丁语中potestas和potentia的区分。Potestas,是对个体施加控制的一种方式,而potentia是以各种方式被影响的一种欲望。德勒兹式的对国家的反叛,不是为了把理想的权力转交到被支配者的手中,而是为了让政治争论投入(尚未存在的)民族国家和民众的创造过程中。
我们的欲望被抹平为消费的嗜好,是因为我们服从于制约我们民主的新自由主义体制。德勒兹认为,这种消费市场商品的嗜好,是人类创造的最有辱身份的事物,是最无耻和顽固的退步。这种做人的耻辱,是德勒兹政治思想背后的一大动力。他在《哲学与权力的谈判》中说,做人的耻辱是「是哲学最强有力的动机之一,这使得哲学变为一种政治哲学」(Deleuze 1995:172)。正如我们将看到的,艺术是德勒兹对抗这种耻辱的特殊盟友。德勒兹不仅利用哲学(斯宾诺莎、尼采)、各种抵抗运动(精神疾病、游牧民、巴勒斯坦)来发展他的政治思想,而且利用作家和导演来发展他的政治思想。德勒兹把卡夫卡、斯特劳布、佩罗、戈达尔放在最成功地思考当代政治弊病之人的行列。换句话说,民主本身是对potentia的中立化。而真正的左派反叛是通过艺术展开的。
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
在《反俄狄浦斯》中,德勒兹和加塔利同时攻击了精神分析和资本主义。他们批评精神分析没有考虑欲望在社会领域中的贯注。精神分析的「家庭叙事」或「家庭主义」,一直把个人问题同父母的有害影响联系起来,从而把俄狄浦斯三角的欲望导向更低层面的个人问题。在欲望和谵妄的能量一开始就来自社会领域的情况下,这种个人角度的欲望观不再适用。德勒兹认为,早在我们对父母产生欲望之前,我们就对群体性表述行为(collectivearrangements of enunciation)的建构产生了欲望:「谵妄历史的和世界的,绝不是家庭的。人们对中国人、德国人、贞德和蒙古大帝、雅利安人和犹太人、金钱、权力和生产,对所有这些发出谵妄,但根本不对爸爸妈妈发出谵妄。」(Deleuze 1995:23)德勒兹和加塔利承认资本主义的优点,它有利于社会的经济价值,有利于表达社会领域的欲望。但是,他们也指责资本主义管理货币和物质欲望的洪流的暴政组织。当然,欲望流动于资本主义体制中:存款和取款,贷款和还贷,投资,生产和销售,等等。可是,货币的洪流始终集中在对更多价值的欲望之上。
精神分析法忽视了欲望的社会性,而新自由主义将资本作为欲望贯注的唯一手段。乍看起来,这两种批判似乎是无关的。但是,德勒兹和加塔利指责的是二者对欲望的同一种误解。事实上,在压制欲望的普遍历史上,精神分析和资本主义都起到了典型的作用。精神分析和资本主义是半斤八两,因为它们是传输欲望的耻辱的(shameful)和既定的(predefined)手段。精神分析的治疗要求病人坦白既定的俄狄浦斯情结,而资本主义把欲望「提前导向」利润和消费。除此之外,我们明确看到,对个人价值的捍卫,既存在于资本主义对个人事务的推崇之中,又存在于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的亲密性之中。资本主义产生各种俄狄浦斯情结,这些情结反过来滋养了资本主义。正因为如此,我们不能只提其中一个因素对欲望的压制,而不提另一个因素对欲望的压制。
那么,我们如何反抗这种压制?这是《反俄狄浦斯》的核心问题之一。他们的答案是:为了解放欲望/潜能,我们必须找出精神分析和资本主义黑暗的公分母。弗洛伊德和新自由主义所掩盖的这个公分母,就是精神分裂。事实上,精神分裂者被排除在资本主义体系外。这种做法同样反映了精神分析的局限。精神分裂者无法在市场经济中找到一席之地,而且拥有精神分析理论所不了解的无意识。换句话说,作为一种概念人物(conceptual persona),精神分裂的思想在商业上是无利可图的,而且它的谵妄超出了精神分析治疗的范围。精神分裂者完全符合德勒兹和瓜塔里想要的不合时宜的人物角色,以便发展出一种作为政治思想的欲望运作理论。
许多解读把精神分裂的欲望——资本主义和精神分析所中立化的欲望——视为一种临床现实,从而变得毫无意义。假如我们认为欲望的精神分裂化不是某种医学状态,而是一个过程,那么,我们就可以避免这个错误。德勒兹在《德勒兹字母表》中提醒读者,他从未鼓励生产「阴影人」(shadow men)。
德勒兹和加塔利感兴趣的是,精神分裂者以何种方式体验欲望的强度和潜能?如同一台机器,欲望的这种精神分裂运作可能在任何时刻失败和崩溃。机器式的欲望深知,欲望是不连续的(欲望不按照某种既定的组织形式来流动)。由于它的跳跃和意外的断裂,它是分离性的(disjunctive)。因此,机器式的欲望是不遵守任何既定意义(俄狄浦斯情结,利润最大化)的规则的一种活生生的力量。这样一种欲望,涉及一种绝对的解域化,摆脱了结构化和反生产性的压制。而这种压制,恰恰是精神分析和资本主义对欲望的再现的特点。但是,还存在一个危险:国家建立之后对欲望的再结域化(把potentia转化为potestas)。
与国家做斗争
德勒兹对资本主义和民主国家的指责,是对马克思和尼采的反国家观点的延伸。从马克思主义角度看,国家必须废除,因为国家只服务于束缚无产阶级的资产阶级(Marx 1970:85)。尼采之所以与民主体制决裂,是因为它的腐朽的平等主义理想,以及它妨碍超人创造新的价值体系。根据《反俄狄浦斯》提出的普遍历史,由主权者主导的国家已是明日黄花。我们根本不需要废除这种类型的国家,因为它已经走向终结。资本主义时代已经让位于由君主般的人物角色所主导的暴政体制。普遍性不再由一个最高首长来代表。市场及其规则主导着普遍性(Deleuze 1995:172)。但是,对国家的欲望并未完全消失在新自由主义体制中。这种欲望只是采取了新的形式,导致了比主权国家更糟糕的事物。这种可怕的事物,就是暴政的民主化(democratization of a despotism)。这种暴政的规范由市场制定。过去的暴政的单一暴君,现在成了许许多多暴政的企业。在这种现象中,德勒兹和加塔利看到了人们对原国家(Urstaat)的欲望的复活:
我们必须与每一个原国家做斗争,包括最新的全球化、民主化的原国家:
在《千高原》中,这种斗争的话语变得更加具体和激烈。德勒兹扩展了《反俄狄浦斯》对资本主义和精神分析的批判,用「国家」概念来涵盖围绕某个人物角色的所有组织形式。因此,胡塞尔成了现象学的国家领导人,弗洛伊德成了精神分析的国家领导人,等等。一旦某个不可动摇的结构建立了,那么,它就会定居下来(sedentarization),就会划定一个疆域。于是,国家机器就出现了。德勒兹和加塔利不仅与具体的资本主义机器做斗争,而且发展了一种真实、有效的斗争模式,能够对抗那些阻碍vital potentia的运动的等级化组织形式。
《千高原》插图 / 图源:Marc Ngui
《千高原》与国家的斗争,提供了一整套概念的枝枝蔓蔓。德勒兹区分了两种类型的空间:平滑空间和层化空间。这两种空间的对立,是德勒兹对空间的研究的一个部分。德勒兹对空间的研究,批评了黑格尔、海德格尔、诠释学对时间和历史的膨胀。针对这一点,德勒兹同意尼采的《不合时宜的沉思》。他认为,「游牧民族的败落是如此的彻底,以至于历史与国家的胜利融为一体」(Deleuze 1987:394)。事实上,历史更愿意描述制定法律之人的胜利,而不是在阴影中斗争之人。「反抗者」——「游牧民」——生活在没有疆界的平滑空间。另一方面,国家对疆域进行层化和分割,不是为了施加外部界限,而是为了统治内部的运动,更好地控制它们。国家官员和游牧民之间一直冲突不断。前者想要控制移民,而后者遵循无国家的本能。
游牧民必须与捕获和定居的国家机器做斗争。他们必须创造战争机器,作为对抗结域化的工具。战争机器对游牧民的作用,就像层化国家对暴君的作用。游牧民具有群居的本能。那么,游牧民群体是什么样的?我们知道,它是反抗者的群体。但是,随着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所向披靡,无国家游牧民群体还能躲到哪里?德里达的答案是:这个群体是缺席的(missing)。甚至可以说,它是最缺席的。
缺席的民众
德勒兹经常谈到「尚未存在的民众」这一主题。这是一种希望,还是一种声明?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梦想,还是一种预言?德勒兹没有发明「缺席的民众」这一观念。意识到民众的缺席的人们,都来自艺术界:诗人马拉美、画家克利、戏剧家卡尔梅洛·贝内、电影导演。不过,德勒兹对缺席的民众的分析,首先来自卡夫卡。卡夫卡既是勤勤恳恳的办公室职员,又是身处捷克、德国、意第绪文化十字路口的梦想家。卡夫卡是20世纪最具有政治意识的作家之一。一些分析家甚至认为,布拉格之春的起因之一(Deleuze1986:96),是1960年代两场让卡夫卡摆脱社会主义解读的会议。
德勒兹利用卡夫卡1911年12月25日的日记,来解释「缺席的民众」:
在卡夫卡看来,文学——它把握了无国家的,从而超越了个人的表述——是实行政治的最可靠方式。这种文学不再是个人的做派,而是群体的作品。它表现了「群体性表述行为」 (Deleuze 1986:18)。卡夫卡认为,缺席民众的文学,是少数派文学。因此,「群体性表述行为」不是商谈的结果。虽然超越了私人领域,但是,它没有倒退回公共领域。公共领域的问题,不仅是它排除了某些群体,而且是它否认或忽视解域化力量的前语言实验阶段。德勒兹不认为,我们应该发展某种模式,从而更好地「涵盖」社会不平等,发展符合公共利益的包容性结构。公共领域是一个被支配的领域。而所谓的公共「反空间」,也必须面对同样的缺陷。无论是公共还是反公共,理性的话语都试图超越内在性(法律、秩序、规范、宪制,等等),都试图破坏解域化力量的内在性实验。「群体性表述行为」避免了私人领域的利己主义和公共领域的超越性。它为(注定不会构成民族国家的)游牧民族而发声。
卡夫卡 / 图源:Wikimedia
卡夫卡在政治和文学之间建立的联系,是「缺席的民众」的首要动力。他们必须发明一种少数派语言(minor language),来反抗主流语言。为了对付这场革命,主流语言制定了秩序,为疆域划定边界,扼杀当今的所有反抗能力。今天,民主体制扮演着主流语言的角色。我们必须反抗这种带着普遍性的自负的民主宣称:
以一种实用主义的方式,卡夫卡用一种没有任何支配欲望的文学,体现了反抗的观念。卡夫卡没有呼唤由革命者组成的民众,来打倒20世纪初的庞大的社会机器和邪恶机器:资本主义的美国、官僚主义的俄国、纳粹主义的德国。如果说卡夫卡没有用根本破坏性的口吻来描述当时的现实,这是因为他不相信所谓「新的开端」。在他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中,他不认同任何政党,而且也没有基于某种意识形态的革命欲望。这恰恰是卡夫卡的承诺的力量。他很了解当时出现的各种政治趋势,而且预见到了每种政治趋势的极权面向。他指责20世纪的伟大意识形态发明的压迫性,希望更好地倾听「缺席的民众」的声音。这个群体的伟大,恰恰在于它无法参与大众政治。仿佛唯一有价值的政治,就来自被排除的边缘群体。在这个群体中,真正的解放——力量的解放——成为可能。
同本雅明和阿多诺一样,德勒兹认为「对于当今的反抗」缺乏一种创造力,认为我们需要把艺术政治化。德勒兹既赞赏艺术家把艺术与政治结合起来,又主张艺术与政治保持一定距离:
因此,德勒兹赞赏巴勒斯坦这个无领土的民众,就毫不奇怪了(Deleuze 1998)。同样的,德勒兹谴责「人权」这一意识形态,也毫不奇怪。他认为,人权最终保护了西方企业家的权利,而不考虑独特的创造力:「权利既拯救不了人类,也拯救不了在民主国家里重建领土的哲学。人权无法让我们为资本主义祝福……就拥有权利的人的内在的存在方式而言,人权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东西。」少数派语言,就是为了赋予这些例外情况权利。
当现代电影具有政治性的时候,电影同样能够表现一个由反抗者组成的「缺席的民众」。20世纪上半叶的电影和现代电影的主要差异,就是政治性质。爱森斯坦的电影表现的是革命高潮中的民众。游行、政变、政治暴动、挟持总统,等等。这些行动是爱森斯坦的革命电影的核心。最初的美国电影——格里菲斯的作品,西部片——同样表现了新社会的创建。这些电影,截然不同于二战后民众缺席的电影。斯特劳布、戈达尔、佩罗不再表现行动中的民众。与此相反,他们描绘的是鼓励的个体。对这些个体来说,政治与私人的界限模糊了。他们不再群体性地展开行动。他们在没有群体意识的情况下,个体性地展开实验。现代政治电影不再表现行动中的革命,而是表现(基于身份认同的、同质的)民族国家的不可能性。
在德勒兹看来,「伟大的政治」——借用尼采的说法——只发生在独体(singularities)处于创造过程中的这一刻。在这个语境下,政治欲望持续存在。相反,革命、对新制度的追求会导致暴政国家。创造民众的欲望与建立国家的危险之间的冲突,就是德勒兹的政治思想提出的最大挑战:
德勒兹的政治思想中,不存在绝对解放的梦想。同哲学一样,政治是一个没有最终目的的创造过程。德勒兹在阅读福柯的过程中指出,权力机器不断地变化形态,以此实现同样的压制企图。18世纪的主权机器,变成了19世纪的规训机器,以及刑罚、体制、医院的压制。这一连串行使权力的手段,变成了「控制社会」(societies of control)。今天,人成了时刻被监视的主体:债主监视他,时刻知道他的债务状况。老板监视他,通过员工培训课程来保证公司盈利。营销机构监视他,从而制造新的消费需求。除此之外,人类基因组解码给保险公司带来了新机会。各种小屏幕上,播放着根据消费习惯制作的交互式广告。面对这些不断的控制,德勒兹提出的「民众」不断地反抗着这些新状况(它们既是耻辱的,又是愤慨的来源)。当政治性艺术为「尚未存在的民众」创造了新的语言,它既见证了这种反抗,又描绘出摆脱多数派思维的生活方式的可能性。不同于流血革命和建立国家,德勒兹的政治性艺术——可能产生「少数派意识的普遍人物形象」的艺术——从来没有把流血作为生存的代价。
那么,媒体上的反对派属于这种少数派意识吗?在德勒兹看来,各种活动人士、全球经济的反抗者(人权观察、国际特赦组织等)不构成真正的少数派,因为他们的存在由他们与多数派标准的关系所决定。德勒兹认为,少数派是一种「事态」(état de fait),是一种「少数派生成」(devenir minoritaire)。不同于现成的、可见的少数派,少数派生成是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。媒体通过把北方和南方、第三世界和富裕国家、恐怖分子和民主人士对立起来,简化了社会斗争的现实。而德勒兹认为,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南方、一个第三世界。当然,这一点是无法察觉的,它躲避了摄像机,躲避了对少数派事态的讨论。
德勒兹的无党派的激进主义(militantism without party affiliation),不仅对立于权力国家的训练,而且维持了他相对于激进的反抗的独立性。这种「国家逃兵」的人物形象,自由地表现了非支配性的力量,而且反对一切控制欲望。在当今的世界上,无论是暴力反抗既定秩序,还是与当权者同流合污,都是无法令人信服的。微观政治学(micropolitics)的行动者的存在风格,诞生于混乱(mayhem)之中。他们所开展的行动,不符合已知的计划和承诺。因此,德勒兹的立场既是苛刻的,又是原创性的。在这个国际峰会和抗议游行与日俱增的时代,我们需要德勒兹的立场。那些处于安全地带的党派所开展的行动,无法说服人们重新定义民主。德勒兹不是寻求某种方式,把「缺席的民众」统一到demos的力量中。与此相反,他想知道,领导者和反抗者(少数派事态)有没有准备好把对权力的欲望变成对新的力量(imminent strength)的欲望。
从德勒兹的角度看,政治决断和媒体的反抗,是代议制体系的囚徒。在代议制中,常规剧本是意料之中的:一些人想强加法律,另一些人联合起来抗议既定秩序。情感体(affective bodies)摆脱既定的价值,摆脱既定的组织形式,从而发挥欲望的潜能,建立一个独立于权力体系的情感流变体(continuum of affective variations)。这样一来,情感体就实现了完全的表现能力。因此,德勒兹的激进主义,让一般性的政治理论转向了伦理学(特定生活方式的实验)。它重构了团结,让少数派生成对抗现存政党(民主派、有组织的反抗、无政府主义)的力量。
我们很容易认为,德勒兹的政治学与目前政党的现实无关。事实上,许多文本让我们觉得,德勒兹认为政治现实仅仅是一件艺术品。它处于不断的塑造过程中,而且它让群体性存在得以升华,从而更好地让创造者说话和行动。但是,把德勒兹的政治学美学化,掩盖了一个更深层、更本真的动机。德勒兹反抗一切帝国,不鼓励有组织的行动主义,厌恶个体的「自我中心的」自由,厌恶普世法律的社会。这种立场,是不是赞同一种差异群体?布朗肖认为共同体是「非相互的」,南希认为共同体由「迥异的独体」构成,阿甘本认为共同体由「没有既定身份的独体」构成。那么,德勒兹的游牧民呢?德勒兹想说的,似乎不是生活在一个尊重所有差异的共同体中。他把自己和「由差异统一起来的共同体」这一新的意识形态区分开来。他认为,例外的事物(exceptional beings)比终极宽容(ultimate tolerance)更有价值。这些独体在许多方面是犬儒的,他们不寻求认识真理(知识),也不寻求支配(权力),完全摆脱了那种融合异质部分、重塑统一性的浪漫梦想:
我们很容易对德勒兹所说的「碎片的民众」进行否定性的定义:这个民众是非民主的,超越善与恶,不遵循绝对律令,没有建制企图,不服从既定法律,无视共识、常识、公共利益、美德、交往理性、公平讨论。那么,人们只遵循「为自己服务」的法则吗?并不是。「缺席的民众」同样能够在彼此之间形成联系:
「尚未存在的民众」的不合时宜(untimely)之处在于,构成和维持深层关系的是独体,而不一定是同时代人(contemporaries)。这些独体出现在不同的时代,出现在相隔甚远的土地上,召集了一场场虚拟的会议。在这些会议上,没有既定的规范和普遍的价值体系。德勒兹的政治学在本质上是不合时宜的。因此,面对法西斯主义、斯大林主义、美利坚主义这些邪恶势力,卡夫卡这个犹太帝国和日耳曼帝国的逃兵,找到了一条逃逸线(Deleuze 1986:86)。斯特劳布和于伊耶提出一种自制的电影书写(homemadecinematographic writing),服务于那些被市场经济遗忘的民众。或许,我们中的某些人也能产生独立于全球秩序、恐怖组织的某种潜能。这种不可计量的群体,这种没有用水泥固定的墙,就是「缺席的民众」的可能模样。这个民众——或许很幸运地——永远处于尚未形成的状态。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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