​“我爸60岁，逼着50岁的我妈生二胎，只因我是一个女儿”

这个故事看完，心情淤积。它似乎反复验证着一条社会经验：有些人更适合少生孩子多读书。

我那60岁的岳父，执意要生二胎，闹得全家鸡犬不宁。这事儿，有七八年了……

2020年，新冠疫情。岳父不再提起此事，我们都以为风波就此过去。

谁知道，今年，三孩政策来了。

生育问题成了我们整个家庭的“癫痫”，让人体面尽失，无法治愈。

我受够了，不打算再沉默。

7月1日晚上，妻子和我干了一架。她崩溃，抱着我大哭，然后摔了鞋子，踢了凳子，砸了我的电脑，一次又一次地逼问：“我是不是你的累赘？”还不允许我回答“不是”。

我实属被误伤。事情的起因不是我，而是我那60岁的岳父大人想要二胎，正在折腾整个家庭。从岳母到妻子，情绪持续性低落，间歇性崩溃。

要说起来，事情前前后后七八年了吧。妻子是家里独女。还在和她谈恋爱时，国家公布了二孩政策。某天，她突然和我说，父母正在闹离婚，因为父亲执意要二胎。

我哑然失笑。一把年纪再要孩子，抚养、教育，都是大问题。我安慰妻子，这不过是新政到来后长辈们一时的头脑发热，以岳母这个年纪，几乎不可能再要孩子了，风险太大，危及生命。

事实证明，我还是太年轻。许多时候，理性并不说服执念。接下来的几年，岳父尝试了几乎所有方式：长时间外出不归、试图领养、造访生殖医院、提离婚……顾及颜面，岳父岳母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这档子私事，而作为女婿，我也无从置喙。能做的只是装聋作哑，尽量为妻子的崩溃兜底。

只有我知道，我那个人前温和、大气、妥帖的妻子，其实是伪装出来的。内心深处，她极度敏感、脆弱、缺乏安全感。原因无他，因为出生时是女孩，她差点被送给别人。

她从小就必须比别人更努力、更优秀、更懂事、更孝顺，以证明父母生了她而没有再要二胎是正确的选择。可无论如何努力，也没有办法改变隐藏在人内心的执念。

2011年后，国家放开了二孩的政策，岳父隐藏了多年的“再要一个孩子”的执念被激活。那个原本平淡、和谐、波澜不惊的家庭，就此每天鸡飞狗跳。

2021年5月31日，三孩政策公布了。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，压力发展到顶峰。

最糟糕的时候，我的小家庭，每天都在遭遇着崩溃。上着班呢，岳母的情绪崩溃了，打电话给妻子哭诉。然后妻子崩溃了，打电话给我哭诉。我必须迅速接起她的电话，不论是会议开到重要当口，还是文件写到了要紧关头。否则，回到家，将迎来一场新的大崩溃。

长达几小时的哭诉是家常便饭。妻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，也不允许我入睡。再到后来，像7月1日夜晚那样的干架，也成了并非偶发。

她觉得自己成为了累赘，并且无论如何不接受宽慰。因为这些不定时的崩溃，我必须经常性接送她上下班，变着法子迟到早退，每天在路上通勤2小时。

可是，我也是人啊！经历一个不睡、争吵、心力交瘁的夜晚，我也还要上班，还要开车。我出了岔子，谁来为我兜底呢？是的是的，我知道这些是一个伴侣应当做的，一个丈夫必然承担的，我知道作为男性要有所担待。

我知道和上一辈比起来，或者放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，这些苦难都是小事，对不对？可金句上说，成年人的崩溃，都是无数小事积累的决堤。

大多时候，我外表风平浪静，其实内心早已轩然大波。我不断在内心朝着自己大吼，你不能崩，你崩了，就是全盘都毁了。可是我已经看见，崩溃正在不远的前方向我招手。

我受够了，不打算再沉默。

妻子老家在滇桂交界的山区。遥远的地方，偏信“多子多福”。早年间，限于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，人们只悄悄地生，对二孩的事情讳莫如深。

二孩政策公布后，妻子的姑姑、岳父的亲妹妹，立刻去生殖医院做了试管婴儿。隔年，这个快50岁的农村妇女抱着一个大胖小子登门炫耀：“你看，我都可以，她（岳母）比我年纪小，为什么不能生？”

（试管婴儿手术。摄影：邹璧宇）

这个洋洋得意的农村女性隐瞒的事实是，她一次做了两个试管婴儿。其中一个，因为身体问题流掉了，另一个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住。为了筹钱生二胎，她在女儿的彩礼上，多和男方要了10万。

岳母和婆家人关系一直不好。当年妻子出生，婆家人一看生的是女儿，就撺掇着要把襁褓里的婴儿送人。爷爷奶奶说：“连公职不要了，也要再生一个。”

岳母扛住了，没有送走女儿，也没有再要二胎。她说，怕生了二胎，女儿从此遭罪。我佩服她的果敢，可这也成为她作为儿媳，从此和公婆、妯娌交恶的原因。

其实某种程度上，我能理解岳父。他是家里的大儿子，也是最有出息的，从穷山沟里走出，在镇上做了老师。作为长子，他要给爹娘盖房子，替弟弟妹妹安排人生。在乡亲们口中，他样样优秀，唯独一点——没有儿子。

大山里的旧俗，如果没有生男孩，就会被当做绝后。爷爷奶奶和村民吵架，岳父回去调解，对方骂他：“你是没有后的人，死了连族坟都进不去。”

岳父唯一的女儿，已经嫁给了千里之外的我。我理解他后继无人内心的凄凉。

二孩、三孩政策接踵而来。岳父单位里，不少年过四旬的女同事，都去接通了输卵管，再要了孩子。这令他情绪上更无法接受：“为什么别人可以（再要二胎三胎），我（妻子）不可以？”

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不可以。岳母身体不好，早年间动过大手术，如今身患高血压、高血脂，健康指数堪忧。为了生二胎，岳父带着岳母去公立医院看医生。医生拿着岳母的化验单，第一句话就问岳父：“你连自己老婆的命都不要了吗？”

他当然也知道不能搞出人命来，可他也不打算就此罢休。从岳父岳母，到我，两个家庭因此鸡犬不宁，日无好日。我能怪谁呢？

怪那些制造了愚昧的舆论环境，炫耀自己生了二孩、三孩的亲戚吗？那是他们所处的环境、原生教育带给他们的。你无法改写他们的认知基底。怪岳父的同事踊跃响应号召生育二孩三孩，造成“50岁女人还能生”的假象大环境吗？生育是个人自由，你干涉不来。

怪岳父吗？似乎可以。可是他这一辈子，除了近年来在这件事上鬼迷心窍外，一直都是模范女婿、模范丈夫、模范父亲，所有亲戚朋友交口称赞的男人。他温厚宽和，一生只执念过这一件事。

你没有办法苛责他“有传人、有根基、把故土守住”的执念。是我把岳父的掌上明珠连根拔起，带去了千里之外。等他死后，这片土地上关于他的血脉，就真的不存在了。

岳母最终还是妥协，跟着岳父去了那家私立生殖医院，住院，等着一周后做试管。临去前，她偷偷打电话给妻子：“你爸这辈子也算对我不错。如果我出事了，就当做我把命还给他了吧。”

试管婴儿当然没有做成。住院到第三天，注射了许多药物后，岳母身上多项指标依然严重超标。私立生殖医院怕了，让他们立刻出院：“你们回去吧，我们做不了。”

然而闹剧结束了吗？并没有。岳父依然长时间地和岳母冷战，拒绝再和女儿通电话。他说不出自己要什么，只能反复地折腾。我当然明白，他理性上也知道这样不对，可是无法在感性上自我抚平。

最终的结果，就是开头我讲的故事了。所有压力转嫁到妻子身上，最终由我兜底。我不能说这是三孩政策造成的后果，可却是因为它的到来，我的人生鸡犬不宁。

当然，奇葩的故事不止于此。亲人里有妇产科专家，在我有限的生命里，目见耳闻了太多和生育有关的悲剧。

90年代，计划生育正严。不少亲戚为了要二孩、三孩，偷偷跑去接通了输卵管。一个表姐，额外再生了两胎，却都是女儿。因为超生，她新建的砖房被推倒，丈夫失去公职，她带着两个超生的孩子东躲西藏，靠给人缝纫每片利润2毛的围兜过活。做工到深夜，困极了，粗长的缝衣针扎穿她的手指。

多子真的多福吗？如果生下来，却不好好教育，不尽家长的责任，对孩子是否公平呢？

表哥刚满18岁的小儿子，被人骗去了缅甸，扣押身份证、强迫劳动。去年小朋友就没有回家过年。粗心的表哥浑然不觉，直到今年6月24日，小朋友逃了出来，越境回国。

小朋友在瑞丽接受隔离，或许还将面临3个月的牢狱之灾。他不知道，去找工作的时候要确认对方的资质，也不知道被人从深圳骗去昆明，再从昆明骗去边境，要有一丁点的防范心理——这一切的一切，都因为那个当年只顾着将他超生出来的父亲，却没有教他哪怕最基础的辨识这个社会的能力。

或许易地而处，儿子遭遇这些，我早已飞往瑞丽。可表哥浑不在意，每天开货车、喝酒，打发在家里打麻将的老婆去派出所问问情况，仅此而已。那个当年被他超生下来，如今已经18岁的孩子，仿佛和他没有太大关系。

结婚之后，逢年过节回家，总要面对亲戚朋友“善意”的询问，“什么时候生啊”，“你爹妈等不及抱孙了”，“不孝有三你懂的”。我一次次克制住掀桌子的冲动，直到我那表哥一次满嘴酒气地对我说：“我帮你算几个日子，保你一炮到位。”

呵，一炮到位。这就是我的故乡，人们对待生育这件事粗俗、粗暴的认知。人类的繁衍与传承究竟被当做什么样的事情？我真说不好。

我的一个朋友，正在要孩子，妻子和他谈条件：“为你们老王家生孩子，要耽误我两年工作。我算过了，你必须补我30万块钱。”

听起来很讽刺是不是，生育被当做了生意。可这个社会，就是对已婚未孕的女性充满了恶意。去年，妻子去某上市教育集团面试，三十多岁的女总监当面问她：“如果你怀孕了，（为了工作）打掉吗？”我无法相信，这是同为女性职场者可以说出的话。

如今，妻子正在备孕。可看着周遭，因为生育问题而尊严尽失的状况，我无法控制自己生出疑问：“有必要把孩子带到这个糟糕的世界来吗？”

2020年初，岳父岳母因为二胎问题闹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，新冠来了。疫情之下，两位老人相依为命，这件事也就略过不提。当我们都以为风波就此过去的时候，三孩政策来了。

岳父已经不给妻子打电话了。两人最后一次通话里，他这样说：“因为你不支持我（要二胎），我们父女这辈子的缘分是尽了。”

我知道，生而为人，都有认知的局限性。以岳父岳母的能力与认知，没有办法解决“再要个孩子”这样的命题。

可人类无法控制需要感情宣泄这件事。于是他们的女儿，我的妻子，成为来自原生家庭所有情绪和压力最后的去处。

她已经看过多次心理医生。在许多折腾到最后的夜晚，她哭着拉住我：“凭什么让我来承受这一切？我不是人吗？”

三孩政策公布后，许多朋友吐槽：大意是，从前不让生，现在生不出，也生不起。

某种程度上，我也算是三孩政策的间接受害者。可我并不认为政策有什么问题，因为它没有强迫任何人进行生育。有问题的，是我们对于生育的认知基底，以及社会的情绪。

纵然无法怪它，可它依然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麻烦。

包括我在内，许多人，在生育这件事上，丧失了尊严，丢尽了体面。